崔燦燦
獨立策展人
采訪人:崔老師好,能否介紹一下本次展覽的策劃理念或是策劃思路?
崔燦燦:管懷賓是蘇州人,展覽所在的美術館是蘇州的金雞湖美術館。為什么說管懷賓是蘇州人?其實他的祖籍在南通,但是對管懷賓來說,在蘇州工藝美校度過的一段求學生涯是他成長中重要的人生階段之一。那段求學生涯對他后來的美學、經驗、價值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所以管懷賓這次回到蘇州金雞湖美術館舉辦自己的個展,回到蘇州這個遍布園林的城市,其實是回到了自己的故鄉。
《無人界-迷園》裝置,金屬波紋板、太湖石、桃樹、喇叭(局部),2019年
Sphere without Anybody–Melting Mirror,Installation,2019
我們總說一個人的經驗是被他的故鄉塑造,那么故鄉可能在我們腦海中有兩種:一種稱之為故鄉,另一種稱之為故園。故鄉就是我們傳統意義上說的一個人出生于蘇州、出生于上海、出生于北京。那么,故園是什么?故園塑造了一個人的精神世界、經驗世界和價值世界。對管懷賓來說,從蘇州的一個園林到蘇州這座城市,再到整個江南地區,整個的這樣一種人文環境無疑都是他的故園。
我們回到展覽本身,這是管懷賓近幾年來比較大的一次個展,也是對管懷賓過去作品和近作的一次總覽式梳理。
《詩的懸界》裝置,金屬鋼構、部分烤漆、不銹鋼凹鏡、鑄銅太湖石、銅劍、喇叭、黃銅板、
六根混凝土立柱雕刻文字(二十四詩品、中英文),2018年
Poem of Floating Boundary,Installation,2018
采訪人:這次展覽的展陳思路是怎樣的呢?
崔燦燦:本次展覽共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管懷賓最新的幾件大型裝置。這一部分主要呈現了管懷賓這么多年非常重要的一個課題,即對精神構造物的一個關注和研究。什么是精神構造物?在過去,我們把藝術的類型分成雕塑、裝置或者說公共藝術。但是對管懷賓來說,媒介并不是一個首要的問題,最核心的問題是如何用一種媒介或者用多種媒介去構造它對精神形態的一個理解。什么是對精神形態的理解?紀念碑就是一個典型的精神形態的呈現。一根線條當它上揚的時候是一種姿態,當它下行的時候也是一種姿態,造型和形式本身就是意味著一種精神和走向的。
《爍園1-8(5)》裝置,太湖石、太湖石、聚光燈、鑄銅桃樹、鑄銅烏鴉、鑄銅太湖石、投影機兩臺、
調光裝置、地毯、金屬弧墻、白鐵波紋板隔墻、不銹鋼鏡面,尺寸可變,2018年
Sparkling garden1-8(5),Installation,2018
再比如說我們在自然中看到了滔滔不絕的江水,比如說我們在天空中看到風云突變的云彩,在這些風云突變的云彩和這些滔滔不絕的江水中,我們看到一種歷史的共識,我們把這種歷史共識稱之為一種精神的形態。其實在管懷賓的作品里面,他這么多年一直在探討精神、歷史、社會、現實之間在裝置的里面如何產生一個形式。
藝術是什么?藝術是一個精神世界的一個結晶,或者說一個精神世界的產物、證據。所以在展覽的第二部分,我們展現了管懷賓近幾年來最主要的一批創作,就是近一百多件的小型裝置,這些小型裝置是以排列和并置的方式組裝在一起,不是一個個孤立的、單一的作品,而是形成了一個組群,這個組群呈現了一個異常廣闊、豐富、具有可信性的個人實驗,這樣的實驗往往需要兩個因素來共同構成它的廣度和深度。
《光音.天城1-100(47)》裝置,2022-2023年
Light sound sky city1-100(47),Installation,2022-2023
采訪人:是哪兩個因素呢?
崔燦燦:第一個因素是時間,一件事情做十年和做一年是截然不同的。第二個是實驗的廣度、實驗的方向以及實驗的數量。做100個實驗、做20個實驗和做5個實驗是截然不同的。在這一百多件作品里面,我們試圖呈現出一個藝術家在一定時間長度里的創作內容、一定廣度范圍內的創作視野,以及一定深度內涵下的創作熱情。
《光音.天城1-100(95)》裝置,2022-2023年
Light sound sky city1-100(95),Installation,2022-2023
也許每逢去美術館看展覽,在我們的腦海里面總有一個概念:一個展覽的中心思想是什么?一個作品表達了什么或者作者試圖說明什么?其實,并非每件裝置藝術作品都要對應一個故事,并非每篇長篇作品都要對應一些符號,對藝術家來說,甚至感知比知性更重要。那么在管懷賓的作品里面,我們能感知到的是什么?
《海平線1-3(1)》裝置,鏡面不銹鋼、銅管刻字、鐵板,φ420cm,2019-2020年
Sea horizon1-3(1),Installation,2019-2020
在大家進入管懷賓作品展的時候,我希望大家放棄那些過去我們習得的對意義、對故事的追求,從而回到對身體的感知。
《流隙》影像,9分25秒,2018年
Dribbling,Video,9′25″,2018
何為身體的感知?隨著身體的移動,隨著目光的移動,觀眾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世界,就像觀眾在蘇州園林里面那種流連忘返的感受一樣。園林中的每一個位置都有一個風景,在管懷賓的作品中,我希望大家去感受到那種多元的視角,隨著身體的移動,就像感受蘇州園林一樣去感受管懷賓的作品。在管懷賓的那些旋轉的玻璃、鑲嵌的假山石和曲線的結構里面,去感受到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這個世界是什么?這個世界是一個關于蘇州園林和博爾赫斯花園的一個想象,這個世界是關于那些最早在東西方文明里面都出現的一種感受,這種感受既來自東方園林,又來自西方的庭院,它本質上來自于生活。這感受是什么?就像: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卻在看你。其實人們總活在所謂對方的世界里,什么是對方的世界?就像:當你在窗前凝視別人的時候,別人也在凝視你。當你看這個城市的時候,你會感覺到自己既是這個城市的上帝視角,同時又是這個城市的縱深之一,我相信這就是這個展覽取名為“天際線”的一個感受。
《浮園》影像,3分50秒,2016年
Wandering landscape,Video,3′50″,2016
采訪人:您對于天際線的理解是怎樣的?能否為我們對展覽的主題做一些深入的解析。
崔燦燦:我第一次站在紐約的帝國大廈、站在東京的東京塔、站在北京的最高處時,感受是非常不同的,但又無比清晰。人們總是渴望站在一個城市的最高處,這是一個特別簡單的想法,因為那是最靠近天空的地方。人總是試圖對未知空間進行探索,因為人總是對未知空間有著無窮無盡的想象,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天際線就是我們對“未盡”所具有的最遙遠的、也意味著時間永不結束的想象。
《彌遠之光》裝置,紫銅管、不銹鋼鏡面、鑄鋁太湖石,2018年
A Bright Light Casting Afar,Video Installation,2018
當看到一座城市的天際線,人們一定都會有一個疑問:這個城市誕生于哪里?我對紐約有一個很深的記憶,紐約是一個誕生于石頭上的國家。再比如說,你在北京或在蘇州,你會在這個城市上空看到屬于這個城市特有的歷史,這座城市的文明也就是被這段特有歷史所孕育、生發,不同文明的興衰交替,構成了文明的不停變遷。這就是我們說“天際線”的意義,天際線下孕育著15世紀的文明,孕育著17世紀的夢想,孕育著18世紀的改造,孕育著19世紀現代化的崛起,我們在同一座城市的天地之下,能看到截然不同的時空痕跡交匯在一個空間下共同的存在。
《天際線》影像,35分10秒,2023年
Skyline,Video,35′10″,2023
如何理解“天際線”的概念?天際線是解答城市歷史與未來的一把密鑰,天際線是人類進入一個未知的領域、探索未到達的地方、追尋未知的事物……是人類對“未盡”事件的一個追逐。我們經常認為一個作品做得很抽象,什么是抽象?抽象在兩個意義上存在。第一個意義,當一個故事沒有明確含義,你不知道它的意義和它的文本價值是什么的時候,這個時候我們說這個事物是抽象的。比如說我們無法捕捉到它像什么,我們總說過去寫實主義、象征主義以及文本都有一個概念,一件作品一定要有一個像什么和不像什么,當它不像什么的時候,我們稱之為一種思維層面的抽象。第二種抽象是什么呢?是一種對遠方的抽象,比如說我們在安尼施·卡普爾的作品里面看到一種永恒的漩渦,我們經常在腦海中想象一個時空隧道、想象大海的盡頭、想象天的邊緣是什么,天際線就是對天的邊緣的抽象,人類在不斷地探索天的邊緣,不斷地尋找遠方,人類通過對遠方的尋找來獲得一種空間的無限延伸感。所以我們說,天際線是實在的城市的一個夢。
《天際線》影像,35分10秒,2023年
Skyline,Video,35′10″,2023
站在管懷賓的第二號展廳和第三號展廳中,觀眾看見那一百多件作品就像看到一個城市,就會想到在這個城市里面有一萬個建筑,在這一萬個建筑里面承載著一萬種夢想,而有一萬種夢想,就有一萬種差異,這個城市有多少人口,就有多少律動的生命,就有多少差異的質感,就有多少不同的故事,這個城市每天就上演著不同的悲歡離合和生死闊別,在這個城市里面,有人開心、有人痛苦、有人懷念歷史、有人向往未來、有人正到達、有人正離開,這個裝置的或者說建筑的群組就是關于一個城市的史詩與敘事。
《回流》影像,8分30秒,2011年
Back flow,Video,8′30″,2011
在管懷賓作品展的展廳里面,觀眾能看到那種光的強烈與明亮、出現與消失,觀眾同樣能看到鋼鐵、水泥、不銹鋼等一系列材質,這些材質來自于20世紀人類最偉大的禮物,20世紀的這些發明給人類帶來了全新的夢想和全新的未來。同樣你又能看到來自中國更古老的15世紀至16世紀的禮物,來自宋代人造園的精神、來自明代人對山水世界的理解。當你把這個展廳的歷史推得更遠,你會去想象太湖石是什么?太湖石是在千萬年的時間里形成的一塊沉石,人類的文明又是什么?人類的文明可能只是河床下的一顆萬年沉石或者說此刻城市中正上演的一瞬,這些此刻都在同一個空間顯現,這就是我們所正經歷的歷史和正經歷的現實,這也是這個展覽為什么取名為“天際線”的原因。
《無人界-融鏡》裝置,玻璃鏡框、鋁鑄太湖石,2015年
Sphere without Anybody–Melting Mirror,Installation,2015
所以我們說,天際線并不是一種寫實的存在,天際線在這里是一種寫意,它是一種關于展覽的情感寫照,是一種關于展覽的意味,它是一種關于展覽永遠不可能到達,卻又永遠讓我們飽含希望,永遠想要看到遠方的這么一個虛擬的時空,天際線的意義正在于此。